如果所有的工厂都实行弹性上班,多劳多得会怎样
那工业生产会直接解体。工业化,本质上是一个社会组织模式的变革。它要求将整个社会的行为模式,从“弹性”的、自然的、以个人和家庭为中心的节奏,重塑为“刚性”的、机械的、以组织和契约为中心的节奏。
如果劳动力无法完成这个转变,那么再先进的机器、再庞大的资本,也无法建立起真正的工业文明。
那为什么众包骑手可以?因为二者的生产关系不是一个逻辑。
众包骑手,其工作本质是任务的原子化。每一次骑行,都是一个起点与终点清晰的、可以独立结算的单元。骑手与骑手之间,除了在有限空间内争抢订单,并无生产上的协作关系。
工厂的逻辑截然相反,工厂是流程的集合体。一条产线,从原材料到成品,环环相扣。前一个工位的产出,是后一个工位的输入,彼此之间是物理上和逻辑上的强依赖关系。
有人会问,现在不都强调柔性生产吗?技术的进一步发挥会不会带来劳动弹性制?
答案是:yes and no。如果对这一部分感兴趣的读者,可以直接跳转到最后的部分进行阅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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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方便大家理解,我们直接分析几个特征事实。
第一个是来自印度的特征事实:高昂的隐性“监控成本”摧毁了资本回报率。
以印度的制造业为例。印度拥有庞大且廉价的劳动力,但许多跨国公司在印度设厂的经历却充满挫折。一个反复被提及的问题是极高的员工缺勤率。在一些工业区,周一的缺勤率可能高达30%。这并非有组织的罢工,而是一种“弹性”的体现——工人可能因为家庭、节日、或仅仅是个人选择而决定今天不上班。
这对工厂意味着什么?管理者每天早上必须花费大量精力去重新调配人员,将原本负责质检的工人临时调去操作机器,或者将几个工位的任务合并。这种混乱的直接后果,是产品质量的急剧下降和生产效率的崩溃。为了应对这种不确定性,工厂被迫雇佣超过实际需求的工人作为“备份”。假设一条产线需要100人,工厂可能需要维持一个130人的工资单。这30个“冗余”人员的成本,就是为了对冲工人“弹性”而付出的监控成本或保险成本。
这笔成本,直接侵蚀了廉价劳动力带来的所有优势。资本投入建厂,是基于一个精确的数学模型,计算投入产出比。当劳动力的不可预测性,导致工厂必须为大量非生产时间支付工资时,这个数学模型就崩溃了。资本的回报变得不可预测,新的投资自然会望而却步。
第二个是来自越南的特征事实:技术转移的“最后一公里”被截断。
我们看越南。近年来,大量电子产业,如三星,将工厂迁往越南。但它们转移的,主要是劳动密集型的组装环节。更上游的、需要精密技术和熟练工人的核心零部件生产,依然留在中国或韩国。为什么?
因为精密制造,依赖于一种工艺纪律。操作一台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德国产光刻机或精密车床,不仅仅是按下按钮。它要求工人严格遵守操作规程,对环境的温湿度有感知,对材料的细微形变有预判。这种知识,一部分来自培训,更大部分来自长期、稳定、重复的实践。
一个“弹性”的工人,今天在这里工作,下个月可能就回乡务农了。工厂投入大量资源对其进行培训,这笔投资随着他的离开而血本无归。更重要的是,他没有足够的时间,从一个只会操作机器的“新手”,成长为一个懂得如何与机器“对话”的“工匠”。知识和技能的积累,在这个环节被截断了。
因此,工厂只能将任务简化、再简化,设计成任何一个新人经过短暂培训都能上手的“傻瓜式”操作。这导致整个国家的工业体系,被锁定在低附加值的、可随时被替代的末端环节。它无法向上攀爬,去掌握那些真正创造高利润的核心技术。技术转移,在这里走完了99公里,却在依赖于人的稳定性的“最后一公里”处,永远地停滞了。
第三个是日本的特征事实:供应链网络的“社会性”。
现代工业不是一个工厂的胜利,而是一个网络的胜利。以日本的汽车工业为例。丰田的成功,离不开其背后数千家供应商组成的精密网络。这些供应商,能做到“准时化生产”(Just-in-Time),在丰田需要的时候,不多不少、不早不晚地将零部件送到生产线上。
这种网络的基石,不是技术,而是承诺。是一种根植于社会文化中的、对契约和时间的绝对遵守。当一个供应商承诺下午三点交付1000个螺栓时,丰田可以完全信赖这个承诺,并以此安排自己的生产计划。
现在,我们把这个场景搬到一个劳动力“弹性”的社会。这个螺栓厂的厂长,无法向丰田做出100%的承诺。因为他不知道明天他手下的关键热处理工匠,会不会因为要去参加远房亲戚的婚礼而消失两天。他无法保证产品质量的绝对一致,因为他的工人流动性太高,操作的一致性无法保证。
当网络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充满了这种不确定性时,整个网络就瘫痪了。为了避免断供,丰田被迫建立巨大的仓库,囤积大量的零部件库存。这完全违背了“准时化生产”的精髓,导致成本飙升。最终,高效的供应链网络,退化成了一个个孤立、低效、高成本的生产孤岛。
看懂了上面三个特征事实,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说:“如果劳动力无法完成这个转变,那么再先进的机器、再庞大的资本,也无法建立起真正的工业文明。”
技术发展可能出现工业生产的“原子化”吗
我们不妨再思考,技术发展可能出现工业生产的“原子化”吗?
我们必须明白,技术发展的方向,并非是中立的。它服务于资本增殖的目标。因此,技术不会去解决“如何让一条依赖协同的生产线,去迁就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工人”这个难题。它会直接瓦解这条生产线,让“协同”本身变得不再必要。
第一个层面,是物理层面的自动化。这很简单,就是用机器人替代人类。当一个工位被不知疲倦、绝对服从的机械臂所取代时,工人的“弹性”问题就自然消失了。这个趋势已经在发生,但它的局限在于成本和柔性。机器人擅长重复性的、标准化的工作,但面对异常情况的处理、需要精细触觉和判断的复杂装配,其成本和能力依然不及人类。
所以,更深刻的变革,发生在第二个层面:管理层面的“算法化”。这才是真正的关键。
如果无法用机器人完全替代人类,那么技术的目标,就是将人类的行为,改造得像机器人一样可预测、可替换。它不再试图去规训一个“长期”的工人,而是创造一个系统,让无数“短期”的、弹性的工人,能够无缝地、即插即拔地嵌入到生产流程中。
这会催生一种全新的工厂形态。在这种工厂里:
工作被彻底“原子化”。一个复杂的组装任务,会被分解成上百个微不足道的、毫无技术含量的“微任务”。比如,“拿起这个零件,插入那个孔洞”,“拧紧这颗螺丝,直到绿灯亮起”。每一个微任务,都不需要经验,不需要思考,只需要最基本的肢体动作。
知识与技能被彻底“外部化”。工人不再需要通过长期的学习和实践来掌握技能。所有的知识,都储存在系统中。工人面前的屏幕会用AR(增强现实)技术,直接将操作指令投射在零件上。传感器和摄像头会实时监控每一个动作,一旦偏离预设轨迹,系统会立刻发出警报。质量的把控,不再依赖于工人的责任心和经验,而是依赖于机器的监督。
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协同被“算法”所取代。你不再需要和前后工位的人交流。你只需要盯着你的屏幕,完成系统派发给你的微任务。一个任务完成了,系统立刻会派发下一个。你不知道你生产的是什么,你也不知道你的工作对最终产品有什么意义。你和你的同事,就像两个相邻的USB接口,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,只是被动地等待着中央处理器的指令。
在这种模式下,“弹性”不再是问题,反而成为了一种优势。工厂不再需要一个稳定的员工群体。它只需要一个巨大的、流动的劳动力“蓄水池”。任何人,只要有一双手,经过十分钟的简单引导,就可以立刻上岗。今天你来干两小时,明天他来干三小时,对整个生产系统毫无影响。因为人,已经不再是系统的主体,而仅仅是系统中最灵活、成本最低廉的那个“零件”。
所以,技术的发展,并不会让工厂变得更“人性化”,去适应人的弹性。它会创造出一个技术牢笼,将人的价值,压缩到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物机能。它实现的,不是工人与工厂的和谐共存,而是资本对劳动过程的绝对控制。
最终,我们看到的,将是一个矛盾的景象:工厂的生产效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,但工厂里的工人,其工作的意义和价值,却被剥夺到了极致。这并非是技术有没有可能实现的问题,而是当技术实现了这一切之后,我们所面对的,是一个怎样的世界。
问题是“为什么工厂不弹性上班”。对啊,自动化直接把工人解放,就彻底弹性了,毕竟都失业了。但是对于大部分工人而言,最大的意义就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份生存的手段。西方国家工会常常反对企业进行自动化改造,原因就在于此。人要先拿到工资,先活着,才有所谓的“价值和意义”。